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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沙落月第四十八回宋元任缄意戏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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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长安传奇——第四十八回

宋元任缄意戏题裙何与钦抒志壮吟诗

第二日侵晨,果然又报说江西众友到了,一并淮、浙许多贤士同至,别墅比昨更热闹了百倍。宋复、严近君等各处接待,又要叙旧。飞琼偏一早上不出门。

至午宋复归时,见飞琼在里间,合衣斜倚榻上。怀中尚抱着匣子,是熟睡之态;身上白麻衫、束的白绢裙拖撒了一地。宋复看了片刻,往外房取了笔砚来。将一只大狼毫蘸了墨,径扶了那裙角,往飞琼裙上画去。比及飞琼醒过来,八幅中已染了七幅。

飞琼忙起身,低头看时,裙上笔墨淋漓,烟云纵横。上面还有草书几句诗,直是米襄阳一幅山水图,只是字看不清楚。飞琼巴不得即解下来看,口中佯怒道:“这算什么?多少好纸不写,来毁我裙子。”宋复将笔向青瓷笔洗里随手一掷,笑说:“你穿的一点颜色衣也没。礼云‘师丧不衰绖’,你日日心丧戚容也罢,终年服素,不合常制了。”飞琼尚在看那裙上字画,也不理会,看那诗:

我闻天上许飞琼,向至人间未用情。

一夕宫传开锁契,桃花飘去忘前生。

宋复且笑道:“你怎么不出去交识朋友?”飞琼笑道:“你每都起的好别号。正是我不曾有号,开口就落俗,羞于见人。”宋复笑道:“你这么一位白羽仙人,琼花博士,怎便说起俗来?”

飞琼抿着口笑,因转口要和他杀棋。二人取了一竹盘,上托两个绞胎木盒,各取了一个,打开来尽是竹制填漆的棋子,上镂“将”、“帅”如常棋。原来飞琼嫌宋复下围棋太费工夫,故此只肯同他杀象棋。当下排了棋,飞琼执红,宋复执黑,二人对垒。飞琼自肯于下棋耗心思时,棋艺便大长进了。宋复亦非专攻急杀的棋路,二人到中局,也颇可观。

听飞琼笑说:“这象弈制度忒不通些,不知是哪个不历沙场的想出来。这车马炮调度岂有一定之规?也断无为帅者避在闺阁之理,以之决胜负,更不燥脾。我倒常想一改制度,又怕人家说我胡闹,不肯同我下了。”宋复笑说:“将帅运筹帷幄,安危之主,也不合指它去厮杀。你在大都常与谁下棋?”飞琼不言,飞了一炮。

宋复见飞琼一手持颐,一手抚盘,随意捻起一个吃去的卒子。凤眼波横,双颊粉莹,一派女儿神态,若不胜情,不由怔了。飞琼自从丧师外调,几月之中忧愤郁积常形于色。偶有展颐时,自觉不妥,就疾掩过去,又是一派冷冰冰面容、戚戚独抱。似此时梨涡浅漾,樱唇半抿,胸中无些事点尘相,竟是少见。宋复欲引他开怀一乐,当下故意走了一招漏棋。

飞琼见马跃炮前,愣了愣,见并无埋伏,才安了心,忙喜得打了去。宋复故意“呀”一声笑道:“方才明明误了,岂能作准?快还我马来!”飞琼攥着那马笑道:“大丈夫落子无悔。谁教你误了来?”

宋复笑着便伸手来抢。飞琼怕他夺了去,忙站起来,手握着棋藏在背后。宋复也忙立起来,飞琼转头便跑,哪里躲得及,被宋复一把抓住了手。飞琼忙要甩开时,不想跑得急了,脚下虚浮,踉跄了一步,宋复眼见他要摔倒,情急之下忙一把揽住,抱在怀中。一时二人都静了,惟闻室中漏声点点,共彼此扑簇簇心跳之声。

宋复先想到不妥,放开了手,只觉异香盈怀,暗悔唐突。再看飞琼时,颊上一片晕红,羞赧无限。半晌,飞琼启唇说:“棋还与你。你重走罢。”递过棋去,宋复还不曾接,只听门外一通脚步声,紧接着便听人喊“元任公!元任公!”已走到外房里了。

飞琼忙站开两步。宋复迎了出去,飞琼跟上在后,心异此地皆是读书人,是何人如此大吆小喝的不知礼。抬头便见来人急急奔入,几乎不曾和宋复撞个满怀。听宋复笑说:“与钦,一向久违了。”来人慌忙道:“元任公,快请看我新作的诗。”自袖中珍重取出一卷物事,递与宋复。

飞琼得空细看来人:四十上下,四方面、八字眉,杏核般一双眼,头上一顶巾已看不出颜色;身上一件道袍直裰,褶皱不成样子,外面尚系了条吕公绦,一幅黧面折角,乌鸦好似形容,身上微微的还散出酒臭气。本欲见礼,看他似没见着自己一般,自己反不便出言。

又看宋复手中那诗稿:不过毛纸一沓,似揉成团,甚于还夹着些小别色片纸、不知何处撕下来的,大小不同,更觉奇异;再觑见那纸上字,亦不能成章,满篇涂改窜易,不成行列,不过微见字形而已;更兼枯烟败墨,似煤核滚过的一般。宋复翻了一翻道:“与钦,我还是不大识得。”

那与钦忙接回来道:“我与元任公一诵之。”又忙说:“先生坐者!”宋复一笑,便向厅上花梨椅中坐了,飞琼便欲回里房,宋复一牵袖子,飞琼便也坐了。见这何与钦站于厅正中,执简负手长吟起来。

飞琼不久听闽音,不辨内容,闻其音律慷慨,也有一二分兴致。见他吟到得意处,又握手挥拳,长啸不已,飞唾洟面,须乱发。

宋复以手敲案而和。待其吟罢,长笑道:“好诗,真痛快也!与钦笔力,越发雄健了。内中有一联似可斟酌。”飞琼听宋复说话,暗思:“我与元任一处多时,不闻他作诗评诗。据我揣度,他也未必屑于游戏小伎。不想这何某竟对他推崇如此,登门求一斧易。”

正疑惑间,忽听元任道:“与钦,我同你引见一人,这是我从北来访学的兄弟。姓许行九,表字承晖。”

飞琼忙站起来,作了一揖,口称‘弟许飞幸晤何兄’。何与钦这才看见屋里还有一人,见宋复说得庄重,也只得与他见礼,张口问:“会作诗不会?”飞琼忍笑,故意答说:“不会。”

果然何与钦皱眉裂嘴,回过头,再不肯向“许飞”道一语。只拉着宋复,噜噜苏苏说个不完。飞琼那里放在心上,一旁看着,只觉好笑。唯看这何与钦一身霉灰酒呛脏兮兮样子,诧异宋复平日整洁,如何忍得下去。听了一会,就要自便。听宋复道:“昨天元任说,侯谢公皋父来,便先治个东道,起一次雅集。恰今日皋父已至,下午自然要作诗会。与钦正好来了,幸与诸公一聚。”

何与钦一挥袖,哼声道:“那一群风痹不知痛痒的东西,食我皇宋之禄,领我皇宋之职,国亡三五年,不谋一桩恢复的计策,没半点黍离桑梓痛楚,一生一世安于君父之仇,还要流连风景作甚诗会,真真气煞我何诚!大丈夫死不与此辈儒生为伍!”宋复低头笑道:“与钦这话,我宋复愧也死了。”

何与钦方悟过来,忙忙摆手,打躬作揖道:“何诚狂肆乱道,元任公千万别多心。”又问:“元任公,公何必自降身份,与他每混迹一起?”

宋复笑道:“与钦未免又偏颇些。岂不闻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何况他每诗文作得甚好,何不同往观光,批评一二句,也显公本领,也是卖我情面则个。”说着扬手一请。何与钦口内还骂着,却也趔趄着脚跟上了,一道出门。

飞琼本无意,被这何与钦勾起顽兴,也蹭着跟来。三人出琅玕轩,沿月沜往水后集仙馆来。飞琼悄问宋复道:“这些人是宗江西派,还是四灵、江湖派?如今宗唐风盛,不知闽地诗学风光如何?”宋复笑道:“这次是往全国各处下了请柬,宴请天下诗人,不拘派别。”飞琼点头,又笑说:“如今江西诗派,世人都推重方回。不知他来未——”

话尚未完,何与钦一声断喝:“若见了方回,看何诚打他不死!那斯文败类,犹自在做虏朝官的,什么鳖种、孬秀才!”飞琼不说话,只看着宋复笑。三人到了集仙馆里,里面有三五十人数,围着十几张花梨棹,都在评论诗稿。近君抬头看见,忙道:“元任公来了。”

众人听宋复来到,一齐上来见礼,一人笑道:“江东双璧,今日幸晤。”严近君、宋复俱辞逊说:“不敢。”又绍介:“这位是谢皋父,曾从文相公勤王的便是。”宋复与之见礼,然后一一地都见过了。何与钦久闻谢翱名气,今见了真人,一幅缄舌裹脚相,说话唯唯诺诺,无星点丈夫气,老大不喜欢。其他人更不必提,一概不在他眼里。

近君方道:“谢皋父来,真正难得。原本月泉吟社已给谢公下了请柬,求谢公去批评稿子,我这柬子到得又迟,原忧谢公不来,谁知公竟辞月泉,来闽中指教于我,足见盛情。”谢皋逊谢。

飞琼避在外围,望见谢翱也只妆不识。谁知谢翱一眼看见他,觉好生面善,一想,疑道:“这位——”飞琼见抢上作揖道:“大都许飞,幸来附骥尾,还请谢公指教。”

谢翱忙说:“许兄不记得几年前临安相见了?”飞琼故意讶道:“弟自幼生长北方,不曾来南。不知谢公所指何事?”谢翱愈惑:“莫非不是他,认错了?或是有何缘故,以此他不肯承认。”谢翱一向言语迟慢,说话不占先,众人又都笑问何故,谢皋唯唯道错认。众人也不理论,只问今日雅集题目。近君道:“我已拟好了。”

因展手卷示众人道:“扬州琼花,天下独一本。欧阳永叔额之曰‘无双’,与世同兴衰者五百年矣。扬州城破,琼花旋枯死。此花中有节者,不可不一悼咏。前几月汪水云过扬,一赋《瑶花》轰动江南。时我正在扬州,幸抄得了,与诸位赏评。”吟道:

天中树木,高耸玲珑,向濯缨亭曲。繁枝缀玉。开朵朵九出,飞琼环簇。唐昌曾见,有玉女、来送春目,更月夜、八仙相聚。素质粲然幽独。

江淮倦客再游,访后土琼英,树已倾覆,攀条掐干,细嗅来、尚有微微清馥。却疑天上列燕赏,催汝归速。恐后时、重谪人间,剩把些、铅华妆束。

众人称赏不已,都道:“此堪俦草窗当年‘朱钿宝玦’篇,我等不及。”有人不知周密旧作,因请周密吟道:

朱钿宝玦。天上飞琼,比人间春别。江南江北,曾未见,漫拟梨云梅雪。淮山春晚,问谁识、芳心高洁。消几番、花落花开,老了五关豪杰。

金壶剪送琼枝,看一骑红尘,香度瑶阙。韶华正好,应自喜、初识长安蜂蝶。杜郎老矣,想旧事、花须能说。记少年,一梦扬州,二十四桥明月。

众赞说:“草窗又工稳些。”周密道:“‘应知琼花天上春,开谢难如意。’从前在某公邸,曾见琼花一枝。偶感前人名句,一涂鸦耳。今隔世心眼,欲为新亭泣,亦不再得了。”胡尊生叹道:“正是‘自从天上来蕃厘,墨卿楚客知心谁?’草窗一为写画,真堪称琼花知己也。然则我等再作,宜以悲哀为主。”

近君道:“今日初会,便咏琼花。方家俱在,我等也不学那小家相,一不拘体,二不限韵,率出己意,诸公以为如何?”众人道:“最妙。”近君笑道:“我与元任公治东,我又不善吟咏,还请元任公先作。”宋复笑道:“自当抛砖引玉。”亦提笔作:

齐天乐过扬州琼花芍药皆不见

愁城冤洗春风敌,惊沙坐飞百尺。碍月灵祠,厌苔残碣,异代繁华遗迹。终焉遑恤。但劫后频伤,宫花颜色。恐到来生,麻衣短髻忏倾国。

背淮千里一族,致明珠与薏,传车南北。妃子啼妆,阿琼讳字,沦入伶官荡笔。芜城荒陌,剩抔土衰杨、隔年同碧。瓢酒寒门,落簪花积习。

飞琼看宋复做了,自也提笔写一首《瑶华慢》云:

瑶台步月,嫩约忽成,被天风吹下。高枝旷代累劫后,渐类人间裙衩。三铢寒服,剩馥与、铅华同把。纵殷勤、种玉耕烟,香堕不还天也。

冢封恨土千年,岂枉死城中,真本独谢。勘碑醉眼,三世外,空认名花声价。广陵秘史,宁再得、千言传写。有后人、梦及荒唐,素魄飞来秋夜。

自觉立意不新,又不欲改抹,偷偷藏起了。当时有才思的,都去思索,其余人或交谈,或看人作诗去。

一时胡尊生笑说:“愚记古书说,琼花三异:凡花皆落,琼花则随风而销,香不堕地,一异也;以水煎叶服,可已疫疠,治恶疾,二异也;能指示境中丰歉荣衰,三异也。前人也有诗云:‘有眼谁看坠地时,香不随风潜坠地’,可见是瑶台仙葩,清质无双了。小子无福,不得一见,权从此处立意。”因歌一首《琼花上天》:

无双亭前浮冷日,芜城暗锁腥烟黑。仙魂夜吟天欲位,巫阳下招飞玉敕。神风鬼雨鞭车急,一株玉雪雪中立。金英岁岁朝衮龙,异香荡漾天水浓。蓬莱峨峨高北斗,五佩沉沉舞衰柳。瑶京三月银雪飞,琼仙琼仙招不归。钧天夜奏紫皇醉,二十四桥寒浸水。

众人赞道:“想象奇崛,真李贺口吻。唐人说‘琼琼抱寸心,乱离常独醒’,如今紫皇亦醉,想见琼仙无奈也。”时又有两人作诗同出此意,各有“还把落英收上天”“神仙司花不委地”,一齐笑道:“我每拙语,只好烧了。”众人忙一一看过,俱各称赏。

何与钦已是进进出出了两三次,愈不耐烦,又压着一肚火气,想:这些人好没家国之念,都是该杀的败类!若非怕搅了元任公意兴,我一人指着鼻子骂给他每一顿,才算为君父出气!

一边想,一边忍着恼,看有无一二好句。这桌一看,那桌一瞥,都是些酒糟好似烂熟语句,好不气闷。终于看一桌上一七绝,捧起来,大叫道:“这首虽语气不济,还有些忧国的体度!强如你等那——”

元任已走来笑说:“是何佳句?”写诗的叫陈孚,面上已有些挂不住,见元任来观诗,方笑道:“吟咏佳卉,不过状其体态香泽,未免蹈熟。故我另想了意思,不及措辞,难免大家见笑。”众人看是:

荒棘萋萋后土宫,芳根已逐彩云空。男儿别有扬州泪,不为琼花滴晓风。

未及批评,忽听那边叫道:“谢公,好淋漓笔意也!”陈孚笑说:“咱每看皋父去。”抬脚先走了,何与钦忙几步先跑过来,看谢皋仍是垂目躬身的,人夸一句,他唯会摇头摆手,连声诺诺。本不乐意看他诗:“这等小丈夫,有何笔力?”因勉强围来看时,纸上是两首古风《琼花引》,道着:

后土祠前车马道,天人种花与瑶草。英云蕊珠欲上天,夜半黄门催进表。

酒香浮春露泥泥,二十四桥色如洗。阴风吹雪月堕地,几人不得扬州死。

孤贞抱一不再适,夜归阆风晓无迹。苍苔染根烟雨泣,岁久游魂化为碧。

又:

扬州城门夜塞雪,扬州城中哭明月。堕枝湿云故鬼语,西来阴风无健鹊。

神娥诉空众芳歇,一夕苍苔变华发。宫花窣帘尘掩袜,玉华无因进吴越。

漓漓淮水山央央,谁其死者李与姜。

众人看罢咋舌。何与钦捧读了两遍,身上汗出,大呼“好诗”,转头向谢皋打个揖道:“好位相公,我错看轻了你。”又想到神州陆沉,宗庙崩圮,一发落下泪来,仰天而歌。

众人正称皋父诗作:“可令壮士扼腕,遗老挥涕。”见何与钦手之舞之,又歌又哭,不知是什么疯魔,心中冷笑:“何故推其一而贬其余?定与谢翱与故旧情在。”却不知此人全出真心,不会矫饰。贾良才乜斜何与钦道:“这何兄可能见赐珠玉,叫我等开开眼。”

何与钦才慢慢从谢皋诗中醒过来,不禁大怒,指着贾良才骂道:“你这鳖学士!此地须不是你每草降表、称子称孙去处!好误到国亡,无了科举文选,无处与穷酸较四六、短长。如今靦脸来,元任公许你侍奉罢了,还自附诗人之列,不知天下诗人鄙薄汝等!我何诚也替你羞!鞑子唯一一件好事,就是废了科举,教汝等再不得出头,大快人心!实告你,应制诗,我一世也不做。何诚的诗,也不叫你每亵渎了去!”

众人也有真劝的,也有冷眼看两处笑话的,哪里拦得,见何诚越骂越欢,那贾良才涨红了脸,回骂不得。宋复不曾来看谢翱诗,还在与近君交谈,才听见何与钦又骂起来,二人忙一齐来,两边分解,才劝住了。何与钦悟过来,让元任公失了脸面,愧悔不迭,又不忿贾良才,一擂桌子,出去了。

一王介翁素号月洞先生者,摇头便道:“豪杰危中成事易,规模狭处济时难。”一柯茂谦字退子者,忙笑说:“正是,作诗先要为人规模宏远。皋父是经过沙场的,自然口吻高古。听说王英孙在江阴立月泉吟社,今春以‘春日田园杂兴’作赛征诗,闻已得二千余卷。虽事业盛,这样立意,未免不及此处格局了。”月洞听他曲解,知他有意缓和,笑了一声不言。

一陈岩号九华山人者冷笑道:“月泉延人评判甲乙,却以方回领之,岂非自窜下流了?”此时众人见谢翱压卷先出,都不复作诗,都来围着说话。陈孚笑道:“方回无耻,献城求官,九华老却汗漫江湖以避征辟,一在云一入泥耳,岂能共语!只是方回既在严州做太守,如何抛撇得下职位评诗去?”陈德武笑说:“北朝不知来了个什么巡道的官,过严州时将他撤了。”

陈孚才知,因笑道:“鞑子得了江南三年,不知南方输北的都是什么神道。北朝也是省事的,这三年把过去战时的官员俱换尽了。可知鞑子也怪他每不中用哩!”月洞道:“也罢,莫言北朝事了。”众人都是入元未仕之人,仍旧来取笑方回。

陈德武笑说:“可笑方回写文章,清一色崇正辟邪,不遗余力,只为蒙蔽后世。如今士大夫耐不得寂寞,伪朝来招,一招便去,甚有结群赴北求官者。这方回虽也耐不住,争奈连鞑子都不肯要他,他只好自加标榜,号作隐士遗人。严州容不下他,又往杭州卖文为生。穷得过不得了,尚以清贫自许。杭州士夫也渐知他底细,也不待见他,他只得投月泉吟社去。可恨这辈骨贱,偏有才学,月泉众人少不得倚仗他。”

月洞便说:“上月他一故友徐方得应北辟,作浙西按察使去,他作了几十韵送别,句句牢骚穷酸,也记不清。他那群朋友折节者多,他自然不平了。诗中尚以菊自况,云‘百种花残独傲霜’,不知他有何面目自当得!”众人大发一笑。

一人道:“方回为人,长于欺世盗名。他为了自家正名,颇废了些力作《瀛奎律髓》。又最喜少年小辈围着他,他做便宜宗师。这误人子弟,罪过不小。诚恐他以言语惑乱后人。”又一人道:“这算什么,方回还有一癖,那才是千奇百怪,无出于此:他最爱跪妓女。宴席上常跪起北妓之前,口必称小人——”

飞琼听了,特为新奇,正想听听这跪妓女是什么癖好,却被宋复拉出去说话。众人望着背影笑说:“元任公素是风流人,今日反不肯帮腔了。”

又有人道:“方回谄媚腔调尽有。连对养娘劝酒时,也叫他每妆皇后、公主等贵妇,好与他助兴。听说他路上不够盘缠,卖了一对女使玉榴、半细;得了钱也不赎回,又重买了一个女使,起名胜雪。”众人哈哈大笑道:“了不得,这般他拜的娘娘也满天下了。”

飞琼正巴巴的等听,被宋复拽着手走出来,却想起当日逆旅公案。因拉着宋复衣角,如此这般悄声说了一遍。道:“此人怕正是方回了。你见识广,且说他这般算什么?”宋复道:“此是疾病,休问。”飞琼撇嘴道:“你不说,我仍回去听了。”

仍自己回集仙馆来,听众人议论已归回诗上。柯茂谦笑说:“月泉征诗,方回也忍不住作了几首,看来他欺愚乡井小民,倒还欺得。”月洞摇头说:“方回虽号是如今江西诗派领袖,其人龌龊,作诗其实掩不住腌臜气。”飞琼不禁问:“何以见得?”

陈岩看他一眼道:“诗品可见人品。诗家中本以江西派格局最小。十几年中,九州辐裂,士习卑陋,都作江西语,以奇险相高,病在陈腐。到如今生鲠瘦硬,皆已入了魔道。只求其文法,不知文章气脉之重,所以说‘洛学兴而文字坏,昆体盛而舌道衰。’且看唐诗风骨,妙在文气相合,浑然天成,毫无痕迹。我朝几百年,却是被江西诗派中庸才带累的诗学不振了。”

飞琼暗暗服气。只是尚未听出这方回诗品如何关乎人品,欲待请教,又不好意思的。复听有人问说:“则先生推重四灵、江湖两派否?”月洞摇头道:“四灵趣味褊狭,惟号空灵;江湖矫语山林,所剩者性情,皆入了晚唐偏道去了。说是纠江西之弊,却比江西诗还不成。且本朝诗亦有胜过唐处,所谓学者之诗。南轩也说,‘唐者诗人之诗,文才尽有,可惜不禁咀嚼。’我朝道学阜盛,文从道出。如朱夫子,作诗便先讲究根本功夫,以心观之,涵养本原。根子既正,自然再写不差。永嘉一派其实重道,只是吕祖谦看不清,又要强求韵趣,自相矛盾了。这是本朝风气,知道者不知文,文人又不治学。所以四灵江湖学唐者,经不得揣摩;江西一派,下笔无波澜气度。所以如今宗唐,要能为唐而不言唐,只效仿其精神格调,立言有千古之志,不必拘于声韵,限在体格,以用不用事等下诸诗。若将唐诗气度自然,加诸我朝喻道明理之诗中,便得天地间第一等诗了。”

飞琼心里暗服,暗思:说得通透。王恽学士他每学唐诗多年,务要性情风雅;却不曾论过文理合一,此人见的却深。王介翁笑说:“唐人正是工于为诗,陋于闻道。苏子由尝讽孟郊寒苦一世,出语怪崛,自谓天地之大,竟无以容其身,日日戚忧。若孟夫子稍会本朝理学,安了此心,岂有不安身立命之理?”众人都各出议论。

飞琼觉今日已有所得,再听反为不妙,因慢慢抽身退出去。出了集仙馆,遥遥见宋复、何与钦立在渡月桥上,看何应钦在那里指天画地,说个不绝。

因走来听他骂道:“且他每只尊朱熹那个高头巾,惟谈性命,临了大事,一件不预!鹅湖会时陈同甫请他商议恢复大计,朱熹满口说什么‘多少豪杰韫经纶,事业作不得,只那么死了的何限’,倒劝同甫罢休,莫相撺掇。所谓豪杰,知其不可而强为者也。这些高头巾辈比稼轩、同甫差多少去!”听宋复笑说:“与钦原来敬永康学派。”

何与钦一拂袖道:“陈同甫我也看他不起。不过比满朝雌男儿强些罢了,也是个小丈夫!君父命他做官,他却渡江跑了,置君父于何地?”宋复微笑道:“陈龙川是北人,南官防之。只怕是忧谗畏饥,不敢久留之故。”何与钦回身拱手道:“元任公,不是何诚曲意奉承,我朝唯有北归正人,才算英雄。譬如——”看见飞琼上来,便住口,转过身去。

飞琼知他看不起一干文人,连带开罪了自己。自接茬笑道:“正是陈同甫逃官的是了。他自说‘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,宁用以持一官乎’,也不过是一自大书生逃责的话,试问他除了一腔热血不忿,又何加于社稷?若此辈真在朝堂,日日讲论事功,满口是无端崖的恢复之辞,狂惑以肆叫呼,岂不与他贬斥的才臣合流了。是以还是往江湖去的好。高呼复国,却连寸功建不得;至死再留一卷诗赋:人遂皆仰他忠烈,也与后来者立榜样了。”

宋复一旁负手远眺,恍如无闻。何与钦气得飞唾乱喷,举拳向天道:“那是庙堂上活死人太多,贞臣无由,所以国事不可收拾!”飞琼不等他骂完,忙截住他话道:“依你如何?”何与钦握拳咬牙道:“事不办,易其人!理宗几朝宰相,个个该杀!治不得国,办不成事,就当罢黜,使有才堪任大事之人当之!”

飞琼笑道:“刚才还作臣子,如今又要作君父了。先不说更易之难,若都似足下似的办人,一天撤一百个宰相也不称意,满朝的官不要再做了。似足下这般只图畅意,不知足下当事时,又能为国添多少乱生?”说罢也不看与钦,径立到宋复身旁,与他并肩望远。何与钦气得张口瞠目,一跺脚走了。飞琼听见与钦脚步声,知气走了他,看宋复依旧淡淡的,不以为意。飞琼问说:“他为何独敬你?”宋复反问说:“他如何是独敬我?”飞琼笑了一声,转身去了。

宋复独立渡月桥上,负手看夕阳残照。中天捧出一弯新月,映在水间;桥畔群柳垂湖,凉风一送,万枝婆娑。约莫到了酉时,回头见集仙馆那边人三三五五地走出来,自往承乾居来议事。要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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